连载二十三 1994，也许，这就是最黑暗的时光
1994年1月，北京。
皇城根下，萧疏的枝条，未化的积雪，还有慵懒的躺在冷风里的城墙门楼，将属于冬日的寒凉气氛，勾勒的安宁又清晰。这是这座皇城历经的第多少次年岁的转换，历经的第多少次萧瑟的深冬？大概只有远处沉寂的燕山，夜空里明澈的玉盘，才能说个清楚明白。
可王朝迭换，可帝皇代兴，从地理的意味上，当游牧民族的马蹄越过燕山，中原皇朝，便再无险可守，但从人的意味上，当英雄老去，当名将凋零，那些兴亡的悲欢血泪，早成了注定上演的历史剧，供我们在史书里在遗迹里在口耳相传里，去感受历史感的沉重涡旋。
唯英雄能生人杀人，历史是经济，是政治，但它更是属于人的故事，是英雄举手投足里的风华，而围棋江湖的历史，更是从来都是那些无双王者们之间的较量。夜空银河星光熠熠，可唯有最灿烂的那几颗，才真正书写着能留存于史册的，属于中国围棋的发展路途。
所以，当大星已在时光的脚步里黯隐，当新星还在命运的长河里浮沉，我们抬起头，能看到的竟然不过是如海般的暗夜，清凉的晚风吹在身上，带来太长久的寒噤。
就像是1994年我们正在见证的那些事情。
1月13日，第二届真露杯三国围棋擂台赛，三连胜的日本三将依田纪基，逼出了中方主将聂卫平，此前，曹大元、俞斌、刘小光、马晓春，中国围棋所有的领军人物倾巢而出，接连面对山城宏、徐奉洙和依田纪基，拼尽全力，可结果，依旧是一胜难求。
这不是依田纪基第一次以如此傲然的姿态，出现在中国棋人的面前，日本新一代棋手中的佼佼者，小林光一之后日本本土孕育的又一位超级天才，体型和棋风同样硬朗的“力战之雄”，在十年前，在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就已经作为日本先锋出战，斩落了中国先锋汪见虹。三年后的第四届擂台赛上，他更是用一波狂飙突进的六连胜，险些将中国七位棋手一杆清台，而此前连续终结了三届擂台赛的聂棋圣，也正是在挡住了这只“老虎”之后，败在了羽根泰正面前。就在一个月前的九三年冬天，他半目将聂卫平击败，终结了当年的中日擂台赛，并且将擂台赛的胜利冠冕，连续第三年留在了日本人的手里。
而此刻，离他被江铸久击败，送后日里漂泊羁旅的“天涯棋客”酣然五连胜的日子，正是十年时光。
十年，旧日里年轻的先锋官已经可以独挑大梁笑傲风云，可我们能够期待的，依旧是那位已经又老了十岁，进入不惑之年的主将能够力挽狂澜。八十年代中国围棋璀璨的将星们，依旧难以在棋圣老去后撑起一片晴空朗朗，在那个刹那，当韩国四大天王齐聚，各自有世界冠军头衔加身；当日本六超老去，却又有一只老虎试剑青天，我们终于有些黯然的发现，也许，日本围棋真的已经被韩国超越，可是，作为相爱相杀恩怨纠葛了那么久的我们，衰落和青黄不接的程度，却似乎比日本，还要严重了一些。
此刻的聂卫平，虽然依旧是世界棋坛的超一流高手，但在优势局面下把握住胜机的能力，却已经退化了太多。继中日擂台赛后，他在三国擂台赛中，又一次以半目负的结果，在依田纪基面前吞下了一场失利。中国围棋八十年代最巅峰时刻的荣光，由聂卫平一手缔造，此刻最沉沦的低谷，也是由聂卫平连续充当着屈辱历史的背景板，从北海悦心殿一路走来的，中国围棋走向世界巅峰的万里长征，依旧前路漫漫，可渐渐老去的聂卫平踽踽独行，身边，依旧没能等到堪足并肩同行的旅人。
在聂卫平的两个半目负后，富士通杯第一轮，在聂卫平高挂免战牌的情况下，马晓春半目败给徐奉洙，匆匆打道回府。这一时刻的马晓春，实际上已经是国内赛场毫无争议的第一人，就在1994年，他连续第六年卫冕着“名人”头衔，同时以风扫残云的势头，将棋王战、CCTV杯、大国手战的冠冕全部收入囊中，十年前被擂台赛匆匆中断的，登上中国围棋峰巅的脚步，终于在迟延了太久之后完成。但是，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对马晓春在世界赛场上的突破给予了太多的期待，遗憾的是，至少在这一年，围棋女神的青眼，依旧没有在富士通杯的战场，倾注在马晓春的身上。
在富士通杯八强战的赛场上举目四顾，我们能看到的，只有张文东和华学明的苦苦支撑。前者在赵治勋面前没能完成太多抵抗，在第二年就选择了退出棋坛，前往北大读书；后者，则承接着这两年里芮乃伟杨晖的红颜长剑，以女子的单薄身躯，担起着中国围棋传承千载的骄傲与荣光。如果说首轮击败欧洲选手扎伊斯特不过是理所当然，但次轮力战击败大竹英雄，还让武宫正树说出了那句经典的解说词，“下一手大竹最好的下法是认输”，已经足够在这个荒芜黯淡的年份里，给我们带来街头巷尾奔走相告的谈资。这是女棋手第一次杀进富士通杯的八强，也是唯一的一次，在中国围棋最黯然的日子里，三年来，竟然每一年都有一位女棋手站出来，向世界宣告着中国围棋此刻青黄不接却并未断续的传承荣耀，大概，已经是中国围棋的福分。
繁华落尽，看到的是红颜铁骨，锐气凛然。
只是，当在世界大赛争锋逐鹿的战场，当日韩的新老天王们并肩闯阵意气昂扬，我们，却只能看着一位年轻人和一位女将在注定难以战胜的对手面前奋力冲杀，去期冀一些只能被称作“奇迹”的惊喜，哪怕在二十三年后的今天回看，也依旧会觉得荒谬落寞，也依旧会觉得一口气郁结于胸口，难说难言。
可绝望之后必定是希望，可黑暗之后一定有光明。
在黑暗时光里，率先把手中火炬点燃，为中国围棋打拼出一片前路的，是刘小光和曹大元。
八十年代“聂马曹刘”四大王者之中的后两位，成名逾十年，却一直没能给人们带来太多荡气回肠记忆的超一流棋手，这一年之前，曹大元手上，已经有了一个新体育杯冠军，一个亚洲杯亚军和四个新体育杯亚军，刘小光手里，也有了一个全国个人赛冠军，一个国手战冠军，还有一个“名人”和四个“天元”头衔。但是，如果要说起来外战的辉煌时刻，刘小光至少还有第三届擂台赛上的四连胜，曹大元能够被提起的，可能却只有擂台赛一局不胜和富士通杯零胜三负的尴尬记录。这位性格温润儒雅的翩翩君子，在悠长的职业生涯里，似乎总少了些所向披靡的锐气，少了些神阻杀神的决心，而围棋，而这一如古时金戈铁马胡笳悲歌的黑白沙场，极需要的，也正是那背水一战可戮神佛的勇决。
而在这一年的下半年，当中国围棋终于坠入了最低谷，当四野茫茫，再也难以找到星星灯火，我们终于等到的，是这位成名太久的老将迟延了太久的爆发。七年前败给山城宏后便告别了中日围棋擂台赛战场的曹大元，以当年带给自己无尽指责老对手为起点，开始了自己最辉煌的三场战役。
他接过了刘小光三连胜的旗帜，串烧了山城宏，片冈聪，加藤正夫三大高手，让中国代表团时隔三年之后，终于又在擂台赛上取得了一次胜利，在最无望的关口，最提气的胜利。
有时候就想啊，如果，在这样一个凄风苦雨的年份里，我们没能等到刘小光和曹大元的接连三连胜，没能等到中国再次拿下中日擂台赛胜利的消息，我们还能够看到接下来中国围棋的复苏么？不知道，历史没有如果，可也正是因为有那么多英雄人物，在沧海横流的时刻里站出来，去做担得起“英雄”二字的所有事情，才有了今天中国围棋睥睨天下的骄傲目光。
也就在这一届中日擂台赛上，出师不利，上来就败给了日本先锋山田规三生的，是恰好十八岁的常昊。昔年里在收音机里听到聂卫平终结擂台赛，见证举国欢腾的小小棋童，终于亲自站上了擂台赛的舞台。他没能取得胜利，甚至在未来的很多关键时刻里，我们都会为他扼腕叹息，但大概也正是像终结这届擂台赛的性格类似的前辈，当你百折不回的走到最后，围棋女神，一定会给你最灿烂的笑颜。
1994年12月，第三届真露杯，19岁的刘菁五段，完成了他一生里最骄傲的一局棋，他抓住了对手的失误，斩落了韩国四大天王中如日中天的刘昌赫，为中国代表团先下一城。
也是在这个12月，中日名人对抗赛，马晓春击败了小林光一，第二次在两国头衔王战里取得了胜利。在国内追赶聂卫平，在国外追赶小林光一，马晓春中心藏之从未敢忘的两大宏愿，如今看起来，终于到了要实现的当口。
1994年要过去了，中国围棋的天气，变暖了。
1994年中国围棋大事录：
1994年2月，第二届真露杯三国围棋擂台赛在汉城结束，李昌镐击败武宫正树，韩国两连霸，中国棋手一场未胜。
1994年12月，第九届中日围棋擂台赛结束，刘小光、曹大元接连三连胜，中国取得最终胜利。
1994年富士通杯，曹薰铉、刘昌赫分列冠亚军。中国棋手华学明、张文东杀入八强。
1994年东洋证券杯，曹薰铉、依田纪基分列冠亚军，中国棋手聂卫平杀入四强。
国内赛事中，曹大元获得全国个人赛冠军，马晓春获得名人战、棋王战、CCTV杯、大国手战冠军。
（未完待续）
（谢天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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